2010年9月22日

九流小說: 燈籠



今天是中秋,
不知是否外面的天氣太熱的關係,
工聯會診所裏的冷氣好像特別厲害,
候診室數張長椅上坐了數十人默默地等着,
冷氣把每個人的手腳都冰得有點血色蒼白。
診所四面是空白的牆壁,
没有半點多餘的裝飾,
只有高高掛着一個白底黑字的掛鐘,
滴逹滴逹的響着。
牆角那邊瑟縮着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伯,
額上刻了數條又深又長的粗紋,
皮膚深褐得尤如黑啡,
長滿了繭的手指粗糙如未磨皮的小芋頭,
上身穿着的灰白色襯衫有點皺,
下身則是起了鏡面的深灰色西褲,
腳上是街市廿蚊對的冒牌黑色cross膠鞋,
看上去一副蒼老寒酸的樣子,
他手上拿着數張廿蚊紙數了又數,
口中唸唸有詞的在自言自語。

「陳根!」配藥的姑娘在叫,
診所裏的人全都垂着頭没有反應,
「有無陳根呀? 陳根攞藥呀!」姑娘大聲的叫喊着,
這時那個在牆角數廿蚊紙的老伯才抬起頭來:
「係度!陳根係度!」
然後蹣跚的走到配藥的小窗口前,
「藥水每日三次,每次一格,三包藥丸都係每日三次,每次一粒,飽肚食。」
「姑娘可唔可以講多次呀? 你講得太快,我記唔到呀!」
「嗱~ 藥水藥丸都係一日三次,每次一格同一粒,食飽先食,明未呀?」
「明...明....白!」陳根不敢再問,
他知道這裏的姑娘出名不好惹的,
聽不清楚唯有自己回家猜着食算了。
「藥費連診金九十蚊吖!」
姑娘隨即把收據遞到陳根面前,
「點解咁貴嘅?唔係四十咩?」
「阿伯,你自己睇吓側邊張收費表嘞,明碼實價無呃你架!」
「我知,但係我唔係有五十蚊醫療券咩?」
姑娘用眼角瞪了陳根一眼說,
「你嗰五張五十蚊醫療券用哂啦,上星期嗰張係last一張啦!」
「什麼"啦士"呀! 我唔明你講乜呀!」
「last呀! 即係最後一張咁解,阿伯你明唔明呀?」
「哦~~我用哂啦?咁快嘅!」
「係呀!一人一年得五張喳,你上次用哂啦!」那位姑娘有點不耐煩的說,
「咁...咁...咁可唔可以平啲呀?」
「阿伯你唔係呀?你估街市買餸呀?診所邊度有價講架?」
「我....我....我...」,
林根拿着手裏的廿蚊紙有點遲疑,
遞到窗口邊就又想拿回來,
姑娘愈看愈有火了,
她一手搶過陳根手上那幾張廿蚊紙,
「嗱~我收咗你六張廿蚊紙,我俾返三十蚊你,啱數啦!」
陳根無奈的看着自己手中那三張十元鈔票,
十分落寞的轉身走向門口。

在診所門口樓梯,
陳根倚着牆左一步右一步的移着麻痺的雙腿,
他想着小孫女曾經在電話裏跟他說過的話:
「爺爺!我想要哈露吉蒂燈籠呀!中秋節你買個俾我好唔好呀?」
「好!好!好!婷婷咁乖!爺爺一定會買個靚嘅俾你。」
「好嘢!爺爺,我錫哂你!」
想着婷婷在電話另一邊歡天喜地的跳來跳去,
陳根覺得自己這個爺爺實在太無用了,
多少年來從没有買過什麼像樣的禮物給她,
可是很多事情都不是陳根可以控制得了的,
只怪在香港這個大都市太現實,
人情冷暖、生活不饒人。
退休以來,
為着不想增加做地盤的兒子的負擔,
陳根只是靠着自己幾十年來儲下的一點錢過活,
加上每個月一千元的生果金,
克勤克儉還可以維持兩餐,
可是人老被病欺,
這幾年身體愈來愈差,
尤其是兩條腿時常軟弱無力,
夜裏有時還痛得很厲害,
相信是年青時做苦力捱出來的一身病,
現在年老要來討債。
初初為了節省金錢,
陳根多數晨早走去公共醫院輪街症,
醫院門口人又多又嘈又迫,
很多時候一等就是一整個上午,
後來痛患來得又重又密,
夜裏痛得他冷汗直流,
他實在没法忍受得了,
只有光顧相對比較平宜又不用等得太久的工聯會診所,
本來想着有政府那五張五十元的醫療券資助,
四十多元一次還是可以負擔的,
可是近來痛楚愈來愈嚴重,
有時痛得站起來也很吃力,
而那五張醫療券尤如杯水車薪,
一轉眼就用光了,
陳根只好用老本補貼,
但真不知道能夠再支持多久。
人窮百事哀,
陳根是明白這道理的,
但又有什麼辦法呢?
只好活一日過一天!

走出了診療所,
陳根轉入橫街的紙品店,
店外掛滿了色彩紛紜的中秋燈籠,
閃着閃着令人雙眼看昏了,
他向販主詢問:
「請問邊個係什麼吉蒂燈籠呀?」
「係唔係哈露吉蒂呀?」
「係呀!係呀!我孫女話係哈露吉蒂架!」
檔主指着一個又大又圓的粉紅色燈籠說:
「哩個就係啦!幾靚架!好多小朋友都鍾意架!」
「真係好靚喎!幾多錢呀?」
「三十五蚊一個,計你好平架啦。」
「可唔可以平啲呀?」
「阿伯!我哋哩啲小本經營,賺你幾蚊喳,無得平囉!」
陳根低頭看看自己左邊的褲袋,
猶豫了數秒後,
還是咬着口唇決定了,
他把自己褲袋裏僅有的一個五元硬幣都掏了出來,
夾着看病剩下的三張十元鈔票一併遞給了販主手裏去。

在一條又暗又長的大廈後巷,
左右兩邊都是淅淅瀝瀝的冷氣機滴水,
陳根彳彳亍亍地迴避着,
有時水花不經意的滴到他的衣上,
但他也没有怎樣理會,
他只是小心翼翼把那個粉紅圓圓的吉蒂燈籠收藏在自己灰白的襯衫內,
然後獨個兒蹣跚的趕回家去,
心裏幻想今晚婷婷收到這個燈籠開心喜悅的笑容,
可是他知道兒子、孫女今晚都不會來,
陳根已經很多年没有見過孫女了,
近年過年過節都只有自己一個人。
回到二樓那間黑黯的板間房,
他把懷裏的吉蒂燈籠好好的掛在牆上,
原來傍邊一早掛着大大小小四五個燈籠,
那些燈籠一個比一個陳舊,
其中一個還有點殘破。
他疲倦的坐下來,
看着牆上那排燈籠發呆,
房間的燈没有開,
對於陳根一個人,
開燈與否都没有什麼大關係,
他只是耐心地等着婷婷的來電,
雖然人是看不到,
聽聽她的聲音也是很好的。

晚飯的時間過去了,
街外小孩玩燈籠的笑聲傳到室內,
陳根向窗口望出去,
可是他找不到月亮,
他只看到黑夜裏一團團的灰雲,
還有雲裏那一抹暗淡無光的昏眩,
伴着一個人的陳根在黑黯中等着。

完!

6 則留言:

Ebenezer 說...

唉!今晚個天都夠灰啦,家下睇完仲灰d添:(

Anyway, Happy Mid-Autumn^^

新鮮人 說...

Ebenezer.
唔灰,
明天會有點太陽!

追月快樂,
好像没有這樣說吧?
哈哈哈~~

Ruth Tam 說...

A sad story, but can be true. Hong Kong is becoming an M shape society.

新鮮人 說...

ruth,
係,
有點sad,
典型大都市的悲哀!

macy 說...

新鮮人

很真實, 很悲傷.
以前的人說"養兒防老", 現今應改為"積穀防老"

新鮮人 說...

macy,
對,
社會變得愈來愈冷,
人情亦愈來愈薄了,
積穀防老很對。

感激你收看!